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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9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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桑湄被奚曠帶回軍隊時,是朱策出來接應的。

因為一直對外聲稱寧王乘車,所以他這次還特意以“會談機密要事”為由,單獨把那輛馬車拉了出來。

他皺眉看了一眼與奚曠共騎、卻昏厥在他懷裏的桑湄,忍不住道:“桑姬這是……”他已經從早一步回來的親衛那裏聽說事情的來龍去脈,眼下看到她脖子上那一道醒目的傷口,不由在心裏胡亂揣測起來。

“過於勞累,無甚大礙。”奚曠面不改色道,“幹凈衣物都準備好了?”

“都準備好了,是秋穗沐浴完後,親自為桑姬收拾的。”朱策沒說秋穗一邊哭一邊收拾的事,轉而道,“敢問殿下,那秋穗怎麽處置?”

“丟回囚車。”

不允許這對主仆再有任何接觸的機會。

“是。”

安靜須臾,奚曠的目光投向不遠處的大軍:“夫人她……這幾日如何?”

“殿下放心,屬下去送了幾次飯,夫人精神都還好,只是有一次問了屬下,車裏其他兩個人去哪了,屬下搪塞過去了,她就沒再問。又問了一次何時能見到……呃,‘曠兒’,屬下只說快了快了,夫人就顯得很高興的樣子。”

“辛苦你了。”

“殿下能提前回來,真是再好不過。”

他這話就說得有點兒陰陽怪氣了,但奚曠知道他心裏有怨,並不追究,只道:“你先回去歇著罷,等會兒我自會回來。”

“是。”

朱策走了,奚曠看了一眼懷裏蒼白虛弱的桑湄,抱著她下了馬。

掀開馬車的車簾,裏面物事一應俱全。他把她放在軟墊之上,然後自己駕著馬車,輕悄悄地往河邊而去。

大軍一路都是沿著水路走的,此處已到上游的頂點,在開闊地帶匯聚成了一片清澈的水域。

他把脫力昏迷的桑湄抱了出來,然後慢慢解開了她身上那件發黴的棉衣,丟掉。

又解開了她那件滿是泥水味兒的單衣,再丟掉。

駿馬在身後躁動不安地噴了聲響鼻,林中鳥雀撲棱而起,劃過天空時,留下了一聲悠渺的長唳。

桑湄醒來的時候,第一眼看見的是蔚藍的天空。

她恍惚地想,我死了?

畢竟腦海裏殘存的最後一個印象,是她嘲諷奚曠有本事就堂堂正正承認自己的所為,就像她能堂堂正正承認對他的所為一樣,然後她就眼前一黑。

奚曠難道真的一怒之下把她給殺了?

腳底忽然傳來一陣刺痛,她猛地一縮,一低頭,赫然發現自己竟然身處一片陌生湖泊中,而她身上,竟然未著寸縷!

她嚇得尖叫起來,下一瞬,一個人面無表情地從水裏冒了出來,一把按住她的肩膀,將她抵在岸邊,冷冷道:

“你再叫,只會招來本王的親衛。”

桑湄大駭,想也不想,一巴掌扇了過去。

奚曠似乎早有預料,擡手一抓,便牢牢把她的手腕抓在空中,像一道鐵鉗,令她動彈不得。

“你幹什麽?”她怒目道。

“幾天沒洗澡,你還受得了?”他平靜地說著,“你腳底有傷,不要亂動,不然又被碎石劃到哪裏,疼的是自己。”

這片湖泊清澈澄明,桑湄幾乎能看見粼粼水波之下自己的身體,而奚曠半截胸膛露在水面之上,白色的衣擺在水下搖曳。

一股氣血直沖天靈,桑湄覺得此時此刻自己泡的根本不是什麽冬天的冰湖,而是滾沸的巖漿,要生生把她烤熟不可!

“你在害羞?”他端詳著她的神色,仍舊沒什麽表情,可說出來的話,卻是輕佻刻薄,“你有什麽可害羞的?當年我中了迷香,不是你把我帶上床的嗎?不是你脫了你我的衣裳,故意讓女使看到的嗎?前不久,明明沒有失憶,卻還對我投懷送抱、自薦枕席,說什麽‘並無不願’的,不是你嗎?現在你又在裝什麽?”

桑湄渾身顫抖,看著他的眼睛,幾乎咬碎一口銀牙。

“所以你還是不甘心,還是恨我,滅了我的國還不夠,逼我作妾還不夠,還要以這種方式,再三報覆我是嗎!”

“是啊。”他輕飄飄地回答。

他一句自認小人的回答,堵住了她的所有下文。

他思索一番,又道:“說是報覆,也不盡然。畢竟你是本王的侍妾,本王不能白養著你,總得得到一些回報,對不對?你若不把這件事視為‘報覆’,只視為‘義務’,說不定會想開一點兒。”

桑湄毫不猶豫地擡起腿,朝他腹下狠狠一踢!

然而水下阻力太大,而奚曠又是何等敏銳之人,在她腿剛擡起一半的時候,就抓住了她的腳腕,把她往下用力一拽!

桑湄猝不及防,整個人被拉入了水中。

湖水沒過頭頂,她想要大口呼吸,卻被倒灌進更多冰冷的液體,宛如水銀一般,要讓她無限沈底。

滅頂的窒息感湧來,耳邊什麽也聽不見,她本能地想要抓住什麽,可除了空蕩蕩的水,她什麽也抓不住。

她被人拉住,她睜開眼睛,努力想要夠到水面之上的斑駁陽光,可永遠、永遠都夠不著……

嘩啦一聲,她又被人提出水面。

她上半身被摔在岸邊,雙手緊緊抓住岸邊的野草,雙眼通紅,大口大口地O耑息著。

“溺水是什麽感覺?嗯?”奚曠的聲音從背後傳來,他粗糙的手掌慢條斯理地撚著她,令她覺得自己像砧板上的魚。

“你知道嗎?那年我被侍衛長追殺,走投無路,只能投水……我已經游不動了,只能不斷下沈、下沈……等死的滋味,你嘗過嗎?”他淡淡地敘述著,而看似平靜的表情下,卻醞釀著洶湧的情緒,“我當年,甚至都已經想好,若你想逃婚,那我就帶你遠走高飛,若你最後還是要嫁去北炎,我就陪你一起去,我會去找我爹,讓你不受那老皇帝荼毒……可是你對我做了什麽啊,桑湄。”

胸腔裏還積壓著冰冷的湖水,桑湄說不出話來。

“你想將計就計,拔除身邊的叛徒,本無可厚非。可你千不該,萬不該,不該瞞著我……你心裏清楚,當年你就算要我去死,我也會心甘情願地去死,可你從來都沒告訴過我你的計劃!你哪怕是提前告訴我一句,讓我配合你表演呢!可你沒有!在你心裏,我究竟是賀暄的替身,還是你打發時間的玩物,還是只是一顆微不足道的棋子?棋子是不需要一個解釋的,只需要去完成它的任務就好了,自生自滅就夠了,對麽?!”

桑湄閉上了眼睛。

他終於還是說出來了。把當年的怨毒,把因為她失憶而未曾出口的那些錐心之語,都逐一道來。

“當你假死醒來後,看到是我的時候,想的是什麽呢?嗯?”

見她不語,他一直平靜的神色終於崩裂,一把掐住她的下巴,迫使她扭過頭來:“看著我,說啊!”

她被他壓在岸邊,層層疊疊的波浪不斷上湧,沒過她的胸口,也打濕了她緊抓的野草。

她甚至能感覺到背後傳來的他狂烈的心跳。

他們是如此親密的姿勢,可卻像是隔著血海深仇的宿敵。

她被迫扭過頭,與他對視。

那時候她在想什麽?

她想的是,原來這就是她的報應。

她改變了這個男人的一生,於是她的一生,也馬上要被這個男人改變。

桑湄擡起眼,燦爛的陽光晃得她眼前發暈,甚至生出了幾塊黑斑,令她看不清周遭景色。

她終於開口,卻惡劣地笑了起來,說出了最惡毒的那個答案:

“我在想,你要是死在當年就好了。”

奚曠陡然變色。

他低下頭,猛地咬住了她的脖頸。

那道原本已凝固的劍痕傷口,又隱隱破裂,細細的鮮血被他吮入口中,鐵銹一樣的味道,又腥又甜。

水花激蕩,她在他掌下劇烈掙紮。

她不知哪裏來的力氣,竟然拽住了他的頭發,將他往上一提,然後按住他的臉,含住了他的嘴唇。

然後,狠狠地咬在了他的舌頭上。

那一瞬間的劇痛,讓奚曠對話本裏才有的“咬舌自盡”突然毫不懷疑。

她松開他,血的味道在兩個人的唇齒間蔓延,她譏誚地笑起來,把血沫呸掉。

他定定地看著她,想要說點什麽,卻發現舌頭痛得幾乎不能活動。他於是也笑起來,再一次將她拖入水中,等到她快要呼吸不過來的時候,捧起她的臉,把她所厭惡的他的氣息、他的津液、他的味道,全部給她。

讓她只能依賴他活著。

湖水清澈,他們在水底,四目相接。

回到岸上的時候,兩個人的長發糾纏在了一起,她握住那縷頭發,狠狠勒住了奚曠的脖子。

她擡起腳尖,踩住他,眼睛因為進了水而泛紅,低低地笑道:“你說得對,不應該把這種事情視為‘報覆’,而應該是‘義務’——不是要伺候本宮沐浴嗎?虞侍衛,你這義務若是履行得不好,本宮可以換人。你知道的,本宮身邊,從不缺男人。”

他眸色頓暗,想譏她一句休逞口舌之利,卻仍是不便說話。

他只能沈默地撞了上去。

當他與她徹底沈淪的時候,她倚著岸邊,什麽聲音也沒有發出。

明明她的身體還在他的懷中顫抖,可她卻沒有分給他半點目光,只是仰著頭,望著蔚藍無垠的蒼穹。

她是覺得悲哀,還是覺得遺憾,還是覺得委屈呢?

可憑什麽悲哀,憑什麽遺憾,又憑什麽委屈呢。

奚曠抱著她,翻了個身,她失去了岸邊的支點,便只能靠在他的胸膛,隨水波浮沈。

可她仍舊在望著遙遠的天空。

舌面上的疼痛終於有所緩解,他忍不住將她抱得更緊,蓋住她的眼睛,在她耳邊啞聲道:“……不要再妄想逃跑了。”

而她終於開口,睫毛劃過他的掌心,唇角綻開一個冷艷的弧度:“你們男人,真是很好懂啊。”

……

桑湄坐在岸上,冷眼看著眼前的男人細致地替她穿上一件件衣裳,又替她包好了頭發,最後把她抱上了馬車。

這輛馬車比她之前坐的好上許多,車廂內掛了香袋,地上鋪了柔軟的兔毛毯子,還有一張可供橫臥的矮榻,墊了厚厚的褥子,疊了暖和的絨被。

奚曠把她放上矮榻,她把被子一卷,就背對著他,再也不動。

奚曠也沒說什麽,只是把她的雙足從被子裏拉了出來,桑湄縮了回去,他就又拉出來,皺眉道:“別動,給你上藥。”

她逃跑時穿的是撿來的布鞋,鞋底早就被磨爛了,腳底盡是傷口,也不知道她是怎麽堅持下來的。

也許是心有執念,所以才可以忍受這些代價。

奚曠表情陰郁,從抽屜裏取了一盒療傷的藥膏,給她抹上。

腳底傳來細細密密針紮一般的痛,桑湄下意識收腳,卻被他按住:“別動。”

桑湄停住了動作。

過了片刻,被子裏傳出她的聲音:“你就是這麽伺候人的?沐浴完,連罐凝肌露都不知道拿出來給本宮擦擦?”

“……”

“從南鄔皇宮帶了那麽多東西走,不會連罐凝肌露都舍不得給本宮帶上罷?”

“……”

“滾。”

奚曠在旁邊坐了一會兒,最終還是一言不發地出去了。

他低調地駕車歸了隊,車廂外傳來他和朱策的低語。

桑湄把自己深深地裹進了被子裏,再不管外界一切。

夜裏時分,她發起高熱。

張重行給她把了脈,煎了藥,苦澀的藥汁灌入喉嚨,又被她立刻吐了出來。

奚曠看著地上翻落的碗,臉色難看。

桑湄歪倒在榻邊,微弱地呼吸。

奚曠道:“你若是想用這招把秋穗換回來,那本王告訴你,行不通。你若是想求死,那本王也告訴你,你死不了。軍中多的是傷重之人喝不下藥,也多的是辦法讓他們喝。”

張重行重新煎了一碗進來,這一次,她雖有抗拒,但總算還是喝了下去。

病來如山倒,病去如抽絲,桑湄這一病,就病到了長安。

陌生的口音順著風傳進車廂,桑湄靠在軟枕上,神色懨懨。

一場大病,令她更加憔悴瘦削,下巴尖得令人心驚,若不是有厚重的被子裹著,仿佛像張紙片一樣馬上就能被吹飛。

寧王軍進長安,乃是帶著軍功凱旋,夾道盡是鳴鑼響炮,歡呼震天。

奚曠一路上都與她待在車廂裏,只有此時,不得不騎馬露面。

臨近主城,披堅執銳的軍隊便不能再往前,唯有主將和少數精銳能入城接受封賞。

奚曠和朱策都已離開,四周靜悄悄的,紀律嚴明的大軍在城外駐營。

桑湄微微一動,挑開了一線車簾。

簾外,黃昏已至,金烏西墜,潑灑出一片肆意的火燒雲。

“桑姬有何事?”駐守的親衛第一時間上前。

桑湄沒有說話,又默默放下了車簾。

她坐回矮榻,行動之間,手上和腳上的鐵鏈碰撞出輕輕的叮聲。

收覆南鄔乃是一大盛事,為此,宮中特意連開三天宴席,為寧王等人接風洗塵。

席上無論是王公貴族,還是文武大臣,都是一派喜氣洋洋之色,別說是一向審時度勢、庶子出身的陳王了,縱是一直與奚曠不對付的太子,此時除了客氣恭喜,也再無二話。

乍一眼看過去,真是盛世太平,兄友弟恭。

而坐在最上方的北炎皇帝奚存,當然是今夜笑得最開懷的人。

給寧王的賞賜源源不斷地落下,暗中看紅了不少人的眼,可眼紅又能如何,軍功是實打實的,人又是毫發無損站在這的,再眼紅,也只能忍著,還得為了國家大事,露出一番理當理當的讚同表情。

今夜是最後一場慶功宴,美酒俏婢,絲竹鐘鼓,別說是皇城之內,就連長安的普通百姓人家,都掛上了喜慶的紅燈籠。

宴飲至三更才散場,諸人醉醺醺地由各家仆從攙扶回去,奚曠作為場上被敬酒最多的人,雖然還站得穩,眼神也清明,但腦袋已經有些隱約發痛。

“皇兄,弟弟我實在是撐不住了,先行告辭……改日,改日咱們兄弟私下再喝兩杯,你給弟弟講講那南鄔的故事!不過……嗝,皇兄如今是長安的大紅人,恐怕沒空見弟弟啊……”奚存的第三子,被封為陳王的奚映跌跌撞撞地走過來,朝奚曠笑道。

奚映個子不高,面如滿月,是正正好讓人覺得圓潤討喜、又並不至於太胖的身材。加上他一張笑面,平易近人,只愛去湊熱鬧參加一些宴飲場合,所以人際交往十分吃得開。

奚曠拱了拱手,道:“三弟說笑了,三弟相邀,愚兄又怎能不應?不敢讓三弟多等,來日必登門拜訪。”

“好,好……一言為定……”說著,奚映忽然湊近,扒著奚曠的耳朵,小聲道,“聽說皇兄收了那艷名遠播的清鸞公主為妾,弟弟好奇已久,是否真如傳聞中那樣……”

奚曠臉色冷了冷,把奚映從肩膀上拉下來,對陳王府的仆從道:“你主子喝多了,快扶回去歇著罷。”

奚映沖奚曠擺了擺手,一晃一晃地坐上了出宮的馬車。

送走了奚映,奚曠的目光落到了不遠處還未走的太子奚曜身上。

奚曜一身紫袍,腰間佩了只螢光的美玉,只是簡單地負手站在那兒,就自有一股傲然的儲君氣態。似乎是感覺到了什麽,奚曜轉頭望來,一瞬間,兩人目光交匯,有什麽東西在空氣中微微迸裂。

隨即,奚曠笑了笑,朝太子走去:“殿下還不回東宮嗎?”

奚曜扯了扯嘴角,笑容顯出幾分敷衍來:“有勞皇兄掛記,這不是席上喝了太多,在此吹吹風,醒醒酒嗎?”

一看到奚曠,他就想起今日上午莫名出現在東宮外墻邊的那個麻袋。

那麻袋裏裝的不是別的東西,赫然是一個大活人,只是這大活人瞎了眼睛,沒了舌頭,連手筋腳筋都被挑斷,不是他派出去的刺客之一又能是誰?

簡直是好大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在他的臉上!

他能忍到現在,還在對奚曠言笑晏晏,實在是他修養良好!

不像這奚曠,給父皇當了三年兒子了,行為舉止間還是難掩鄉俗之氣!

只是再怎麽看不順眼他這便宜兄長,奚曜也難免在心裏嘀咕,這奚曠,難不成真的是福大命大,是上天賜給父皇的兒子,專門來幫父皇彪炳史冊的嗎?

三年了,他仍未知道父皇是怎麽認下這個兒子的。

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平靜午後,還是大將軍的奚存將他和二弟奚映叫到面前,指著旁邊面無表情的青年,不容置疑道:“這是奚曠,你們的大哥,以前流落在外,但從此便是我奚家的長子,以後,你們兄弟務必和睦相處。”

他和奚映當時就傻了。

但無論怎麽打聽,也打聽不出這人的來頭。奚存在家裏又一向是說一不二,他和奚映雖然不滿,但也沒法在這事上忤逆父親,只當是父親以前的風流債算了。畢竟這種事情在其他大家族裏,也不是什麽稀奇事。

本來嫡長子變嫡子,已經夠令人吐血,然而這新來的大哥仿佛一點也不懂什麽叫藏拙,一來就投父親所好,在軍營裏狠狠摸爬滾打一番,得了父親不少青眼。

奚曜自己也是軍營出身,但自問做不到奚曠這樣,每次沖鋒都跟不要命似的,仿佛打了這場沒下場,軍功就是他的畢生追求一樣。

隨著奚存的一朝化龍,他被封了太子,奚曠和奚映則封了親王。奚映一直是個識趣的,出身平庸,長袖善舞,但奚曠可不,這麽多年,看起來一直冷冷淡淡的,一看就不是個好相與的。這次父皇把這樣天大的立功機會給了奚存,奚曜早就在暗地裏恨碎了牙。

唯一的安慰就是,他這太子的位子還算穩當,雖然母親早逝,但奚存一直未續弦,後來也追封了發妻,他是毫無疑問的中宮之子。加上娶的太子妃是尚書令之女,比起光桿一樣的奚曠來,奚曜簡直是贏得不能再贏。

“那愚兄就不打擾殿下醒酒了,先行一步。”奚曠行了一禮,坐上了馬車。

望著馬車遠去的背影,奚曜招來了親信,低聲道:“去看看,寧王去了哪裏。”

過了一會兒,親信返回來報:“寧王並未出宮,而是調轉車頭,往太極宮方向去了。屬下不敢再追,特來稟報殿下。”

太極宮?父皇的寢宮?

想起最早離席的父皇,奚曜忍不住握緊了拳頭,先前獨處時的那股傲然勁兒也險些維持不住。

但再不平又能如何?奚曠凱旋,除了明面上的賞賜,父皇肯定是會私下召見他的。

奚曜深吸一口氣,拂袖上了回東宮的車。

太極宮中。

奚曠跪在奚存面前,一動不動。

宮中燒了地龍,屋內溫暖如春,是以奚存只穿了兩件薄衫,坐在上方,垂眼看著下面的兒子。

一個時辰前還在大殿裏其樂融融的父子,如今卻在這太極宮中兩相無言。

良久,奚存才抿了一口茶,淡淡道:“老大。”

他年過半百,已到知天命之年,但身體仍舊硬朗,仿佛多年的沙場征戰並未在他身上留下什麽深刻的傷病。

他只是簡簡單單地坐在那把黑檀圈椅上,就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場。

“兒臣在。”奚曠恭順道。

“你提前斬殺南鄔皇室的事情,朕可以不跟你計較。你和老二之間的勾心鬥角,只要不鬧大,朕也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。”奚存慢悠悠地說,“只是,你在奏報上只和朕說要留那清鸞公主一命,可沒告訴朕,你要收她作妾啊。”

奚曠深深地拜了下去:“兒臣知錯。”

奚存放下茶盞,杯瓷與桌面發出一聲輕輕的碰撞,他站起身來,看著自己的這個長子。

“說說看,是先看上了她,才和朕求情,還是先和朕求情,才看上的她?”

“兒臣不敢欺瞞父皇。”奚曠說道,“兒臣在入建康前,就已打定主意要留下清鸞公主。軍中人人皆可作證,南鄔境內,所有百姓提起那清鸞公主,皆是讚不絕口,即使是南鄔國君與太子,也難以望其項背。然兒臣入建康後,卻得知公主已自盡,公主若亡,則民心動蕩,父皇交代兒臣的事,豈不功虧一簣?所幸搶救及時,救了回來。”

“然後呢?”

“然後……就發現,公主自盡時服的毒毒性過猛,醒來後,她已前塵盡忘。”說到這裏,奚曠似乎有些難以啟齒,一向鎮定的臉上,也不禁浮出幾絲紅意,“兒臣本是懷疑她故意為之,然接觸下來,卻發現她確實是什麽都忘了……兒臣、兒臣……兒臣有錯。”

奚存靜靜地看著朝他叩首的奚曠。

其實這些,奚曠不說,奚存也知道。

他這個一向冷酷無情、殺人如麻的兒子,竟也會有對一個小女子關懷溫存的時候。

傳聞中的清鸞公主美麗無雙,素有“南鄔明珠”之稱,既是失了憶,想必柔弱無依,更能激起男人的保護欲。

從古至今,亡國公主多半都是暧昧不清的結局,溫柔鄉,英雄冢,看來自己這個兒子,也不能免俗。

“你若看上的是別人,哪怕只是南鄔鄉野的一個村婦,想收入房中,那便收了。”奚存慢慢地說,“可是老大,你看上的是一個南鄔公主,甚至是清鸞公主,你可知這意味著什麽?”

“兒臣知道。”

奚存驟然擡手,哐啷一聲,茶盞砸在奚曠頭上,半盞茶水潑了一地,一道傷口從奚曠的頭皮劃開,流下一縷鮮血。

武將出身,出手何等野悍!

然而面對滿地碎瓷,奚曠卻仍固執道:“兒臣正是因為知道,所以才不敢提前告訴父皇。如今木已成舟,請父皇高擡貴手,饒她一命,兒臣任憑父皇處罰。”

“出去一趟,還學會先斬後奏了?”奚存冷笑一聲,“覺得能為自己的女人遮風擋雨、甚至不惜與朕作對,特別癡情、特別英雄,是不是?”

“兒臣不敢。”奚曠咬牙,“兒臣深知父皇的擔憂,可她已是兒臣的侍妾,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,又是失憶,又不能出後院,還能翻起什麽風浪?何況若讓南鄔百姓知道,她在兒臣這裏衣食無憂,豈不是更能感念父皇的仁慈治世?”

“你的意思是,朕反倒要感謝你?!”

“兒臣絕無此意。”奚曠伏得更深,碎瓷嵌進他的掌心,可他仿佛一無所覺,“父皇,兒臣的前十年,是在賀府寄人籬下度過。再十年,是在外獨自漂泊度過。後承蒙父皇不棄,讓兒臣有機會為父皇效力,父皇所言,兒臣莫不聽從。唯有此次,想順應一回自己的心意。懇請父皇開恩,看在兒臣為父皇奔波多年的份上,給兒臣一個機會。”

奚存沈冷地望著他。

奚曠提賀府,自然有跟他賣慘的意思,但更深的意思,則是暗示他,賀府那事處理得很幹凈,往後,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知道,如今的北炎皇帝,曾在南鄔賀府當細作騙婚。

良久,奚存才道:“罷了,你起來罷。不過是一個小女子,為個女子,父子生隙,實不值得。”

“謝父皇!”

奚曠看著兒子的神情,微微一怔。

這是他第一次在奚曠臉上看到真正的“笑意”。

印象中的奚曠,常年板著一張冷臉,即使是笑,也是浮於表面的客套,幾乎從未見過像今天這樣從眉梢眼角透出來的微微喜色。

真有這麽喜歡?

奚存在心裏長嘆一口氣,坐回椅子上,道:“賀府的事情,你辦得不錯。一別二十餘年,想不到,堂堂賀府,竟也開始做起這種齷齪的生意來。”

奚曠:“有父皇在,必能拔除餘毒,再不讓那等物事為禍百姓。”

“你去了賀府,可有遇到什麽人?”

聽聞此言,剛站起不久的奚曠,又撲通一聲跪了下去:“兒臣還有一事欺瞞父皇,望父皇恕罪!”

奚存摩挲著光滑的圈椅扶手,似笑非笑地看著他。

作者有話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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